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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文艺评论丨二十一世纪江苏新诗的审美选择:日常性、本体化与个人经验

2022-8-17| 发布者: shiyun| 查看: 2020| 评论: 0|原作者: 罗振亚|来自: 学习强国

摘要: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以丹纳的《艺术哲学》指认在时代、种族与地理环境三要素中,地域、种族对文学发展的影响更持久、更内在。地处长江三角洲的江苏,由平原、水乡交织的地理结构,与悠久丰厚的历史文化以及它们 ...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以丹纳的《艺术哲学》指认在时代、种族与地理环境三要素中,地域、种族对文学发展的影响更持久、更内在。
  地处长江三角洲的江苏,由平原、水乡交织的地理结构,与悠久丰厚的历史文化以及它们投影在人们心底的情感心理特质遇合,决定了这一区域精致优雅又浪漫灵动的诗魂。在百年中国新诗的每一个关键转折点上,江苏诗人均有不同程度的介入,在输送卞之琳、辛笛、唐祈、杭约赫、闻捷等大师的同时,数度吸引全国关注的目光,垫高了新诗传统的起点。远到20世纪30年代沈祖棻、程千帆、吴奔星、孙望等领衔的新古典主义诗歌,近至20世纪80年代凭借生命、语言意识的自觉异军突起的“他们”诗派,尤其是进入21世纪后,江苏诗坛多代同堂,“和平共处”,抒情阵营异常壮观,个体间魏紫姚黄,风格纷呈,不仅拥有健康理想的生态格局,而且在情感质素和审美取向方面,传递出了内在新变的脉动。
  注意在日常生活之海里打捞诗意的“珠贝”,堪称新世纪江苏诗歌最显著的特征。与将诗歌视为纯粹内视点艺术的观念相悖,许多江苏诗人虽然具备知识分子身份,却很少在诗中追求“知识气候”,去瞩望绝对抽象的“彼在”;而是在有意无意间延续“个人化写作”的流脉,启用了日常化的“及物”策略,相对集中地关注“此岸”世界的日常处境和经验,以烟火气十足的诗意资源抚摸、规避一度流行的宏大叙事、乌托邦书写,化日常现实为诗性经验。如小海的《谈话》,“要过马路,要转车/她们约好在一个便利店碰头”“她的同学中有那么多静/坐她前面的有张静/后排的有陈静,不扎辫子的严静”“我摘下耳机,听两个老人谈孙女”,仿似从日常生活土壤里开出的精神花朵,琐屑、具体到了人间烟火的褶皱之处,两个老人对孙女线路的清楚,对孙女同学情况的稔熟,以及昵称孙女等细节的敞开背后,淌动着牵挂、挚爱孙女的人间温情,絮叨平凡又令人动容。丁可直接摄取普通事象的《驴血像花儿一样》,同样透着质感丰满的诗意之光,“又一头灰驴子/拴在路边电线杆上/电线杆后面是驴肉大肠酒楼//是拉完庄稼/又拉了几车砖/嚼了一把干草后/才被牵来的/城市迫切需要它的肉和器官”“听说在就义之前/它突然高喊了几声”。驴子被杀戮的惨烈场面和人利欲熏心的残忍搅拌,从驴起笔,落点在人,愤然之情溢满了文本空间。
  日常诗学的建构把诗从缥缈的“云端”拉回到了现实的“地面”,使诗在恢复语词和生活、事物间的亲和性的同时,解决了诗坛若干年前重构现实与诗关系的难题;当然诗人们绝非照搬平凡生活的场景与情绪,而是格外注意沟通日常诗意和人的深层经验。尤其是新世纪SARS、海啸、地震、雪灾、新冠、奥运等诸多大事件所促发的思考氛围,和诗人超常的顿悟、直觉力碰撞,又保证许多诗能透过事物表层,传递对世界、人生与生活的深层认知。如王学芯的《无锡》就在情绪之外蛰伏着理意的“风暴”,“无锡盛产工业生长/天空一样的水波//把工业弯成一个精致的指环/用水波的光点缀合/砖石的闪烁//无锡就是一枚戒指/荣耀从体内升起/套在手指上//自此取不下来”。无锡工业之美的抽象事体,借水波、钻石、戒指、手指等意象被激发得虚实相生;但荣耀令人敬仰,也让人增加负担和劳累,成为工业明星不易,保持工业明星地位更难,人的成长同样蕴含着这种辩证法,聚焦城市荣誉、价值,却培植了哲学思想的浸润和暗示力,耐人寻味。胡弦的《空楼梯》借熟视无睹的空楼梯,表达对人生的看法,楼梯的解剖与透视好似创作经验的婉曲打开,空楼梯“那么喜欢转折,使它一直无法完整地/看见自己”,其间的不可知,使其“沿着自己走下去,仍是/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诗可视为某种人生象喻,说它是在渲染暗黑中的一点希望,或者在昭示生命的悬空感,都不无道理。“思”之成分的出现一方面强化了江苏诗歌的硬度、钙质与深刻性,一方面对诗是生活表现、情绪抒发、感觉状写等传统本体观念有所拓展,诗有时也是主客一体的情感哲学。
  新世纪江苏诗人作风纯正,更致力于文本艺术本体的打造,给人印象深刻。与生活方式相一致,近半个世纪里江苏诗人的群体意识不如某些省份的诗人那么强劲,对文本和创作外的意气之争不感兴趣,在“第三代诗歌”潮流过后,诗人愈发悟清诗歌的寂寞化机制,感到诗歌创作要淡化时尚、流行风气,靠文本的力量说话。事实上,诗人们在新世纪的确能够敛心静气,在艺术品位提升、诗歌可能性寻找方面下功夫,虽未推出“他们”似的耀眼群落,却涌现了胡弦、李德武、小海、黄梵、庞培、马永波、育邦等一批优秀的诗人个体,以成熟的风度的沉潜,输送出许多上乘文本,艺术水准普遍提升。具体说来,在坚守诗之本性前提下,不少诗人钟情于传统的以意象、象征进行物化抒情的翻新,锻造形而上的意蕴和含蓄的张力,只是这是和其他身份同声相应的普泛化追求,无须赘述。江苏诗歌两个艺术向度的探索相对突出。
  一是为契合日常诗意的表达,诗人们尝试向小说、散文、戏剧等文类扩张,发掘过程、细节与场景等因素的能量,将叙述晋升为维系世界和诗歌关系的基本手段,以缓解诗歌文体的内部压力。如马永波的《幸福的蒸汽》,“她还是像在老家的县城那样习惯早起/或者当外面黑暗一片的时候/就能听见她在厨房里忙碌的响动……而当她对自己的厨艺偶尔露出一丝不安的/歉意,这时,透过蒸汽的云朵,我的大姐/怎么越来越像/我那早已不在人世的母亲”。客观场面和心理旁白并存,情节、氛围、细节兼具,借有关大姐事态的流动、转换,把诗人温暖又感伤的灵魂隐秘传达得内敛却悠远,节制而智慧。小海的《周末》、子川的《总也走不出的凹地》、丁可的《哼着小曲儿的农发妇》、黄劲松的《回到一条江的源头》等都十分重视叙述艺术。这种事态化追求看似具备叙事作品基本因素的“反诗”,实则并未削弱诗意成分,而是更注意情绪、情趣对事态的强渗透,因此仍是诗性叙述,既克服了诗歌容量有限、“此在”经验薄弱的文体弊端,也彰显出了诗人把握、处理复杂生活的超强能力。
  二是语言上虽然不乏车前子那种“思维的学问”观念统摄下的思维博弈实验,读他的《婚礼》《门》犹如接受心智的挑战;但是大量文本都以素朴自然的言语姿态,达成了与生命的同构,在拆穿诗语和优美典雅密不可分迷信的过程中,消除了诗歌“累”人的感觉。进入新世纪的江苏诗人愈觉得朦胧诗的语言遍是象征、暗喻的企图,贵族化倾向限制了读者的接近。于是,承续“第三代诗歌”的语言自觉,尽力返璞归真,将诗演绎成自然的“天籁”,沿着语言即可直接抵达诗人的生命内部。如韩东的《一声巨响》,“一声巨响/我走出去查看/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小时后/我发现砧板/落在灶台上/砸碎了一只杯子//砧板丝纹不动/杯子的碎片/也是静静的//当初砧板挂在墙上/杯子在它的下面/也是静静的”。作为知识分子,诗人呈现的是“离文化远一点”的旨趣,不炫耀,不卖弄,简净、本色的物象与词语朴拙而诗化,语感讲究,不事声张中却把砧板、杯子原本状态的还原升华为不经意间的人性触动与思考,“向事物本身”的去蔽却揭示出人与事物关系的本质乃至命运的神秘。子川的《从九月到十月》、许强的《乡愁,是一种永远的饥饿》、纯子的《一切未遂》等均实现了语言和生命的同构,它们是对书卷气的有力对抗,看上去平淡本色的口语一经诗人“点化”,便充满机趣。
  新世纪江苏诗歌的又一个趋向是既具有整体风貌,又不因整体追求规约、限制每位诗人个体的风格追求。在2010年的新世纪江苏诗歌研讨会上,我曾提出江苏诗坛已形成健康的生态格局,诗人辈出,阵营壮观,远有丁芒、忆明珠、沙白等笔耕在先,中有黄东成、王辽生、孙友田、赵恺、邓海南等紧随其后,近有孙昕晨、车前子、丁可、小海、朱朱、代薇等中坚坚持,后有“新生代”马永波、黄梵、李德武、马铃薯兄弟、庞培、义海、陈傻子等,以及许强、纯子、丁成、江雪等更年轻的新人崭露头角,称得上是五代同堂,交相辉映。其整体风格给人的感觉有点“散”,但并非缺少整合的共性。同时,相对来说江苏属于南方,虽然也有吴野《孙中山》那般近乎北方粗犷理性的大气佳构,但只是偶然少数的存在;更多时候和人文地理应和,才情与浪漫突出,偏于柔性的灵动、精致而优雅。这一点只要看看江苏诗歌中以题目方式或文本镶嵌方式频繁出现的“水”意象,即会不宣自明:小海的《春雨》,许强的《雨中的桃花》,车前子的《大运河》,李德武的《夕阳与湖光》,老铁的《雨打在窗户上》,陶文瑜的《水鸟》,中海的《听雨,断续对白》……从西方新批评的“主题语象”论看,“水”作为一个固定词根,无疑增加了江苏诗歌的婉约与柔媚,它既是江南文化地理特质的自然折射,也是江苏诗歌近乎柔逸之风的凸显。江苏诗歌正是凭借与神奇富饶的土地灵魂契合的逍遥个性打造,才与巴蜀的灵动、齐鲁的悲怆、东北的粗犷、中原的奇异对立互补,遥相呼应,获得了成功的立身之本。
  但是,我一直以为诗歌创作是极其个人化的精神作业,一个诗派的形成绝非众多个体求同的过程。江苏诗歌整体上具有至柔的水性,其独立的诗人个体,在选材、运笔、用情、谋篇等各个环节上又都崇尚差异性,如八仙过海,各臻其态。如子川的诗总和江南的精巧柔美相连,诗人似有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和神力,忧伤而绵软的语言调子,承载着生、死与命运等颇具哲学深度和硬度的顿悟,举重若轻,婉约又深邃。在丁可的诗里能听到乡土四季的生长和庄稼拔节声,它们就像土地直接绽开的精神花朵,朴素简洁的语言通往农民悲凉沉郁的情思和命运旋律,不愧为苏北大地的代言者。胡弦温暖的人性之根,对宿命、时间和现实的复杂感受和深刻体验结合,使他的诗歌饱含悲悯和疼痛的气质,善于控制、收放有度的表达,内敛与知性的心理结构,深邃精巧的诗思,孵化出一种具有难度的含蓄蕴藉效果。代薇的诗歌是清水下的深潭,美丽而神秘,自足心理空间的经营、想象力世界的重构,加上轻盈跳脱的思维,充满悟性的陌生化句子,令惯常的语法、情感阐释标准实效。朱朱的诗严谨内敛,孤傲冷寂;车前子的诗随意怪诞,常出人意料;小海沉静、睿智而自然;黄梵逸出了情感写作苑囿,表达简隽,直指人心……一如浪花和大海的关系,每个诗人的个人化写作到位,方可增强江苏诗歌群落总体风格的绚烂美感和肌体活力。
  不可否认,新世纪江苏诗歌还没有能同艾青、穆旦比肩的代表,像卞之琳、闻捷似的拳头诗人也未现身,整体水准精良,经典力作还不够。但是,在优雅从容的诗性江南打造中,江苏诗坛理应有拳头诗和大手笔出现,愿江苏诗歌像江苏经济地位那样走到全国排头兵位置的日子不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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