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丽晴的《寻意古南街》，这本十八万字的著作是继她的散文集《意思》荣获第七届紫金文学奖之后的第二部散文作品。这本散文集是对十九位普通紫砂艺人日常生活简约而文学的记录，作者的思想情感深入到每一位紫砂艺人的内心，触摸探知他们的喜怒哀乐和心跳，把紫砂工艺的美学密码通过一个个工匠艺人的家常叙述细腻生动地呈现出来。文字隽永，考究，与紫砂的工艺品质形成物质和精神的呼应。作品没有宏大的叙事架构，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内核，也没有浓墨重彩的华丽辞藻，文本的面貌和气质与作者内外兼修的恬淡、清净、从容的性格是一致的。
真诚，真实，非虚构，是散文写作的灵魂，散文创作最忌虚情假意，拒绝虚构，就要获得真实丰富的第一手素材，而人物访谈对获得真实生动的素材是极为重要的。这是写作的基础性、先导性工程。采访越充分，素材越丰富，下笔如有神，写起来才更加得心应手。《寻意古南街》中的人物多数是第一次接受来自省城记者的采访，他们没有过多的被记者采访的经验，也从来没有梳理过自己的历史性过往，多数人不善言辞。这对本书的写作造成了困难。 作为写作者，最痛苦的就是主人公低调，茶壶里的饺子有货倒不出，对创作过程和生活情状说不出个所以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采访者的合理想象，对故事情节的提炼和深化就显得尤为重要。倘若作者没有深化故事的思想弹性和激情，也许文章就无法写成。这就是创作能力。需要指出的是，散文创作的原则是非虚构，这样的想象并非无源之水的凭空捏造，而是具有事实依据和事物发展逻辑的艰辛创作，是作者平时内心世界、思想深处的反复煎熬和淬炼，是主人公的事迹与作者的思想在此刻的相遇和碰撞，它借主人公之口表达了主人公说不出来的思想成果，从而闪烁美丽的文学之光。韩丽晴平时的工作和学习任务很是繁重，为了尽可能多的掌握主人公的生动素材和紫砂专业知识，她只能利用节假日的空当反复往返南京和宜兴，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主人公家中，同时从大量的历史资料中披沙拣金，形成饱满的感性和理性认识。在采访和写作的一年多时间，新冠疫情起起落落，这又束缚了她的采访密度和节奏，但是，这些困难都被她克服了。 《寻意古南街》的宝贵之处在于，这是一本记述与紫砂有关的普通工匠的温情礼赞，是为紫砂业界草根平民的衷心歌唱。在以往出版的与宜兴紫砂有关的文艺作品中，作者笔墨的焦点和视角多数是对准了山巅上的大师。写大师当然没错，这样的文学富矿应当挖掘，因为大师的故事本身就具有天然的审美性和吸引力，但从另一方面看，作为山脚下的普通工匠和平凡人，却鲜有记述。这是一块至今关注度比较稀落的文学叙事地带，哪怕投以温情的一瞥也没有，甚至可以直白一点说，我们的作家在喧嚣的市井生活和功利性面前，不大愿意付出内心灼热的情感和辛劳，以致直到今天这还是一块未曾开垦的文学处女地。何道洪等等书中的十九个工匠，他们心甘情愿地享受孤独，以倔强的性格在清贫里坚守弘扬紫砂工艺的理想和信仰，以把自己的工匠精神发挥到极致。作为宜兴紫砂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和曾经的现代的大师一道，是宜兴紫砂文化的辛勤耕耘者和默默无闻的传道者。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如果没有《寻意古南街》，也许就没有人去关注这一群体？他们是路边的小花和小草，色彩虽不浓艳，但依然静静地呼吸着祖国大地的空气，呈现着绿色，散发着芬芳。他们是值得尊敬的劳动者。令人高兴的是，特立独行的韩丽晴来了。无论是找泥售泥的张老板，还是返回古南街以紫砂创业的年轻姑娘黄小月，如果不是韩丽晴的笔尖所至，有谁还记得这样的人？这本著作的出版对这些平时不在大众视线和媒体聚光灯下的普通工匠，具有多么温暖的激励和鼓舞作用。甚至可以预料，因为这本书的出版，有些艺人的前途也许不可限量。 人们谈论情投意合，常用三观一致来形容修饰。在女性作家里，韩丽晴是一个重情重义、善良温婉的人。与人相处，她会把一切以对方为重表现在言语和行动上。本书中的人物年龄不同，经历有别，家庭出身和个人的修行也不一样，但是，不管男女老少，出道早晚，他们的三观与韩丽晴都在同一个频道共振。用心用情书写紫砂业界的草根平民，这是作家拒绝嫌贫爱富的职责使命，也是上帝视角里与普通劳动者的宝贵缘分。大师不是生来就有的名分和成果，它是通过一件件作品一个个不眠之夜一步步艰辛的探索才获得的。作为普通工匠的心路历程乃至苦难，其成长的每一个细节，同样能引发社会大众的共情和共鸣。 在韩丽晴的人生哲学中，天生地具有广博深厚的悲悯情怀。她花一年多时间专题记述默默无闻的紫砂工匠，这本身就是悲悯情怀在文学创作上的映照和投射。她喜欢与底层百姓掏心掏肺地交朋友，并获取人生的价值和营养。而对紫砂工匠，不管年少年长，都像邻家大姐或小妹一样，给予发乎内心的理解、会心和尊重。她生怕每次面对面的访谈会影响他们宝贵的创作时间，更没有利用访谈机会接受紫砂艺人的作品馈赠。这使所有的人很是意外，说韩作家跟其他人不一样。韩丽晴告诉我，所有热爱并以紫砂业养家糊口的人们都不容易，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在他们面前炫耀或者展示什么。基于这样的情感立场，这本书的书写调性是一贯的和缓亲切。请看下面一段： 沸水刚止，小月抬腕斟茶。一把报春小壶，两只敞口钉螺纹玻璃小杯，配以明亮的沿街的玻璃窗，还有置于墙角的一架古筝，这一切都显出一种明澈的小雅，令置身其中的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惬意。工作室位于古南街上首，外面的南山墙刷得雪白，墙上画了梅枝，用行楷书写着中唐诗人卢仝的《饮茶歌》：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小月和她的工作室都散发出一种与传统匠人不一样的气息…… 在全书里，通篇都是洋溢着如此灵性的文字，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仔细辨别，似有禅意若隐若现。这形成了韩丽晴文字的辨识度，犹如雨幕中骑车人披着的红雨衣，而她的文字则是素净淡雅的。这样的文字与书名中的写意又是水乳交融的。在她荣获紫金文学奖的散文集《意思》的评语中是这样说的： 在散文的叙事灵魂里，借用小说、诗歌等其他文体的艺术手法，多姿多彩地呈现出乡村的肌理与结构、现实的脉动与韵律，以及情感的内在秩序与脉系。作品内容丰富，语言鲜活生动，精致典雅，清澈舒缓。 这样的评语放在《寻意古南街》一书，似乎也是贴切的。这是韩丽晴散文作品的一贯风格。本书中的十九个匠人就是十九张形象的平面素描，它与立体的雕塑形成了美学的友爱互动。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喜欢喝茶的人，恐怕没有人不晓得宜兴紫砂茶壶的。传说用紫砂壶泡茶过夜不馊，翌日照样可喝。能否这样说，韩丽晴的《寻意古南街》就是散文作品中的紫砂壶呢？在此，郑重向大家推荐这部著作。通过阅读本书，向紫砂行业的普通劳动者致敬，向作者韩丽晴致敬。 |
